他有三个孩子,内心却拒绝成为一个合格的老爸。某一天,他离家出走了。本来想跳楼,但狠不下心,结果没跳成,但再也不想回去,于是开始流浪。一家人找了他几个月,后来只好放弃。阿妈讲,一个人真的存心要躲你,你是怎么找也没用的。她的话里还有层意思:这样的爸爸,找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?
让我想到自己的父亲。说起他,心里常会念起一个常见的场景:某日午后,下雨,我要出门应酬。年近八十的老父亲,自己做并吃完了午饭,照旧沙发上小憩,猫咪在他身边转悠。某种角度而言,相比时常不着家的我,猫咪小滚更像他的儿女,而儿子总在“消失”。
最近二十年,绝大多数时间,他都是一个人过。我很少在身边,明明有落脚点,偏要当无脚鸟。我不常在身边这件事,他绝少反对。老头特别乐天知命,他大概从心里觉得我就该到处讨生活,呆在身边一定会变成一块停走的老式机械手表。
最近两年,他也会小心询问我又要去哪,别一离家就是十几天。他说不要活得那么辛苦,能少出去漂就少出去。
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,像所有中国式普通父亲一样,小时候老揍我。揍我的原因我一概不记得,只知道那时候很恨他,总想着等自己长大了,一定要找回公道。直到有一天,他又要拍我后脑勺,我一把拉住他手,较了一把劲。从此,我们彼此知道,以后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打我了。
电影里那个消失的父亲,他的梦想是画画。他逃跑,有一层原因,是想在有生之年,能够自由自在地去追寻一把梦想。人间蒸发很多年后,很可惜,他也没有成为什么画家。
我家老头有什么梦想,我不知道。他干了一辈子的绿化养护工作,从一线的工人干到了办公室,又在办公室干到退休。退休时的身份是高级技工,经常洋洋得意地说差一级就是干部。
他们那一代人,从孩子到成家再到生养孩子的这些年,面对的是窄小封闭还支离破碎的世界。如果要说梦想,梦想也许就是平平安安,按照普通人应该有的轨迹生活吧。
所以,他们碰到任何事,选择总是倾向于保守。具体的表现就是,不肯花钱,尤其不肯为自己花钱,像忧心寒冬将临的松鼠,永远都在为未来储蓄。以前,我会责怪他,何必过得那么紧?现在逐渐明白,以前是我不懂,也懒得懂他。
最近两年,父亲视力下降了,起夜上厕所的频率也增高好多,糖尿病依赖药物。问他,他说也没什么不好。老人的身体像海边的沙塔,风一起,每秒都在消失。这是一种天注定,害怕也没有用。
终于有一天,像一个悲伤的魔术,父亲突然消失了。不是电影里那个逃跑的父亲,而是真的离开了世界。
整理他的东西时,找到一个小本子。打开,本子上的日历还是2002年的,以日为单位,记着一些财务信息。那时候,我家在装修,他在本子上记账。除此之外,还有好几张草图。有安装抽水马桶的图,还有其他的管道排设图纸,像标准工程图那样严谨而准确,甚至标注了螺丝钉的尺寸。
这些图突然莫名地击中了我,因为我绝想不到父亲还有画图的本领。画画的人明明曾和我很近很近,但又像离得很远很远,那是父亲的世界里,一块我从未曾接触过的角落。他说不定也有过成为工程师或者建筑师的梦想,只是我不知道罢了。这种陌生感,让我深感内疚。